信報專欄：心之旅程26-09-2023
作者: 吳崇欣 • 註冊臨床心理學家 • 資深基模治療師及督導
沒有表達不同意,和同意,是有分別的。但很多人都不明白。
A回想起第一個男友,那時候他們拍拖一年,同班同學都羨慕她有個高大師氣的男師兄做男朋友。一天,男生趁家裡無人的時候,突然把她按在床上親熱,她嚇了一跳,想把男友推開,在她還未回過神來正在發生甚麼事時,男友便迫不及待地便脫掉她的內褲,把陽具插進她的私處。
她記得她有大叫痛楚,而且大哭。可是他並沒有停下來。完事後,她還在驚恐和痛楚之中,他卻流了眼淚,向她道歉:「對不起,我太愛你了,一時忍不住。」
那年,她十七歲。
她沒有生氣,還安慰了他。
「自始之後,只要他想要了,我就會給。」A說。
A兒時有被家傭虐待的經驗,很不幸地,因為父母都忙碌工作,並沒有及時發現,讓她被虐的經驗持續了數年。父母都是典型的權威形父母,特別是父親,家裡爸爸說了算,A兒時要學十八般舞藝,但全部都沒有她選擇的權利。
如果我們長年習慣,沒有被充份地尊重自己選擇的權利,我們會有難度分別甚麼是「同意」(consent)。畢竟,「聽話」是被廣泛地稱許的特質之一。提出「不同意」本來對A來說就已經非常困難了,當她愛慕的男友沒給予空間她說「不」時,她以行為和身體的反應來說不,卻不被尊重,這個對她來說很難接受。
而更難接受的是,被自己所愛的人強暴的事實。
A當時無路可去,她留了下來;她安慰自己,家裡沒人愛鍚,至少有他。給他性也沒甚麼,一點點付出而已。
「很多電影、電視劇也浪漫化沒獲得女生同意的親密行為啊!他只是太心急、太愛我而已。」A說。
後來,這段戀情以她墮胎兩次,他出軌無數次結束。
這些經驗讓,A在被虐的傷痕之上加上更多的創傷。
「我覺得,自己是一埋碎片,無人要的垃圾。」A前來求助時,因為第三段戀情而自殺不遂兩次。兩臂佈滿了新新舊舊、各式各樣的自殘傷痕。
要讓A明白,性不是單方面的事情,也不是一份送給別人的禮物,很不容易。她早已視自己是一件物件----父母把她交給家傭照顧,如果她因為想念爸媽而表現很太黏人,父母會表現出嫌棄和煩厭的神情;她很需要感受到自己被重視和被需要。第一個男友出現時,她覺得人生終於有希望,有人那麼需要自己。
我跟她解釋:「其實當時你並沒有同意,況且,你又哭又叫,那不可能會被誤會。」
「那次之後,我不斷發惡夢,夢見他和他做的事。」A仍然有難度去直接說出「被性侵」等字眼。
「所以你並沒有同意,這是很清楚的。他沒有尊重你。我聽了很生氣也很為你傷心,他不應該這樣對待你。而我需要你好好照顧自己,由明白自己值得被尊重開始。」我看著她的眼睛。
「可是,我沒有說不啊!」她邊流眼淚邊說。
「你的身體可能進入了凍結(Freeze)的狀態,因為太突然、太驚慌,畢竟那個是讓你的人生突然充滿了陽光的人,你怎可能會想到他會性侵犯你呢?當你在那個凍結的狀態時,要清醒地說「不」是沒可能的;那個狀態,也許不是第一次在你的身上出現,在你被家傭打的時候也可能出現過……」
她突然怔住了,身體疆硬崩緊,面容緊張;兩秒之後,她看著我說:「你是對的。我剛剛看見了她綁著我的一個情境…」
我請她立即連繫身體當下緊張的感覺,但不用閉上眼睛,並把她帶來的絲巾放到她手上-----她已經很習慣這個做法了。她拿著,我請她在腦海裡連繫那個被打的小女孩。
「她是甚麼模樣的?」
「她很瘦、被綁在椅子上,她很怕,怕得說不出話來,動也不敢動…」
「我現在請你和我一起上前去,我現在上前對著家傭說,你絕對不能這樣對待小A,我現在就拿著電話報警!大A,你可以上前去幫小A鬆綁嗎?」
A不斷流眼淚…沒有回應。
我知道A這刻已經變成了小A。我拉了拉手上的絲巾,讓A感受到當下她是在治療室裡,而不是在過去被虐待的情境之中。A點了點頭表示知道,眼睛仍然望地,眼流仍然不斷沾濕她的大腿。
我遂大聲地說:「我現在上前對著家傭說,我已經打了電話,警察會前來了,你這樣對待一個小孩你應該覺得羞恥!」我望向A:「她有甚麼反應?」
「她害怕了,她奪門而出。」A繼續看著地下說。
「我現在去為小A鬆綁…小A一定很痛了…被這樣綁著那麼久…小A你一定很害怕很害怕,現在警察會來了,他們會告知爸爸媽媽家傭怎樣對你,再沒有人可以這樣欺負你了。」我邊說邊拉著手上的絲巾。A拿著絲巾的手握得緊緊的,然後掩面大哭。
「我但願真的有人來救我了。」A幽幽地說。
不論A最終是否走上法庭去控告那些傷害過她的人,她都必須心裡清楚,她並沒有同意被性侵或被虐待。
因為,那跟我們如何尊重自己的選擇和意願相關;跟我們和人建立健康的界線有關;也跟我們如何去愛自己有關。
*故事人物背景都經過改造, 並不代表任何真實個案的故事。
吳崇欣
香港及英國註冊臨床心理學家，也是香港第一個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（ISST）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及督導(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 and Supervisor)，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創辦公司Mindfully,推廣靜觀並提供專業心理治療服務。www.mindfully.hk
Photo credit: HKE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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