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報專欄：心之旅程17-01-2023
作者：吳崇欣註冊臨床心理學家
解離症(前身叫多重人格障礙)一直都是電影的好題材,故事說來有趣吸引,但患者所受的苦其實一般人難以想像。最重要的是,他們早年,可能早至嬰兒期時,已長期遭遇重大的創傷。
S 在寫字樓做文職,看起來和一般文員沒甚分別,除了可能偶然給人有點粗獷的形象之外。同事們只覺得S有時反應有點慢,他們會理解那是因為S不夠醒目,而且S不時會突然粗聲粗氣地說話,像一個男人一樣。S在同事之間不受歡迎,事實上,她工作上犯錯比率比其他人高,也是因為她會解離的緣故。
S在公立醫院精神科打滾多年,收過的診斷包括「自戀形人格障礙」、「邊緣人格障礙」和「思覺失調」等等,吃過很多藥物。很少精神科醫生會診斷解離症,其中一個原因是沒有足夠證據顯示這個病症有藥可醫,所以一般用藥都放在因為嚴重解離而產生的問題上,例如焦慮。當我用解離症來描述她的情況時,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氣:「我覺得終於有人明白我的處境了。」
解離症令S出現很不同的性格面向,因為她解離得嚴重時可以出現不同「角色」,而且這些角色都有其獨特的身份,他們甚至有自己的「名字」。例如「金毛強」就是那個表現得粗聲粗氣的她,「Ray」卻是一個會色誘男人的性感少女,「小倩」則是一個蠻橫無理、極度需要被安撫的生氣小孩。在S的身上,這些角色是互相認識的,但對於這些角色幾時會出現,S毫無頭緒。所以S不時會對自己生氣又無助,同時,她恨自己低賤(Ray)和男人頭(金毛強)。
要了解S的背景已花掉了很多節的功夫,雖然她出現時會以一個主要的「平常人」角色出場,但同時所有角色都在聆聽我的提問,一不小心觸怒了或觸痛了她的某一部份,那些角色就會出來保護S。所以我一開始跟她約法三章,如果小倩出來摔東西、或者金毛強如果變得暴力時我會怎樣做。S一一同意了,我才會開始非常緩慢地探索她的故事。
S自小在貧窮的越南鄉郊長大,從小就幾近被遺棄給鄰居照顧。S的主要照顧者以耕作為生,所以經常半夜便出門去工作,還是個嬰兒的S,經常半夜起來發現獨自一人躺在床上。她大哭大叫,但「媽媽」出去了,無人回應,哭累了又再入睡。在一個影像回溯中,她說:「我(嬰兒)就分裂出另一個我來陪伴了自己。」
「媽媽」基本上沒有怎樣愛S,她盡了收錢照顧一個小孩的責任:餵飽穿暖。S記憶中幾歲之前都沒有帶過她出門,因為「媽媽」不想別人知道她在為鄰居收錢帶小孩。S大部份時間都獨自在那個農村的簡陋村屋中度過。她記得最清晰是她的床:「那是一張木造的床,啡色,有不同的氣味,有油煙味、有濕氣……也許因為我吃喝睡都在上面的緣故,那裡甚麼氣味都有一點,就除了我大概懂事以後,就沒在上面拉過!」她笑笑。
被嚴重忽視,S從小在刺激不足的環境下成長,她的語言能力發展可以想像會比同齡孩子遲緩。她記得上學時自己總是被老師罵,回想起來才知道也許是她根本不知道要跟人打招呼,「因為「媽媽」回家都不跟我打招呼」。
我們逐片逐片把回憶砌回來, S的記憶是模糊而混亂的。對於一個小孩來說,長期被獨自遺留在一個空間之中,不知道甚麼時候照顧者會出現,這種不確定性對一個小孩來說的可怕程度非常高,因為這是有生命威脅的,那關乎到她的生存機會。可以想像S從小經驗最多的是恐懼,身體長期都在緊強和害怕之中,但她太小,沒有言語,連理解都不可能。
創傷性經驗以感受主導,小小腦袋被過份激烈的情緒所淹沒,又沒有大人來舒緩這些情緒,解離很早就自動出現成為S的保護機制。「角色」,只是解離的極端情形而已。他們都是為了保護S而來的。而在治療室中,每次我看見S不斷地眨眼睛,我就隱約知道她開始解離,漸漸地她的角色開始願意和我說話,我就比較能夠印證她的歷史和角色的作用。
更不幸的是,S被性侵犯了很多年而不自知。S記得「媽媽」那時有個「男朋友」會偶然跟她玩,她記得那個人會買糖給她吃,但玩甚麼她沒太大記憶,她只記得她們玩的時候窗外的天色,以及後來她約十歲時會向鄰居要錢去讓男人摸她。慢慢地,Ray出現了,好來平衡她被性侵的經驗,畢竟,那是小時候她唯一獲得正面關注的時刻。
註: 解離症是個簡稱,本文描述的主角患有的全名叫「解離身份障礙」(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)
*故事人物背景都經過改造, 並不代表任何真實個案的故事。
吳崇欣
香港註冊臨床心理學家，也是香港第一個獲國際基模治療協會（ISST）認證的資深基模治療師(Advance Certified Schema Therapist)，並獲加拿大註冊資深靜觀導師資格。創辦公司Mindfully,推廣靜觀並提供專業心理治療服務。www.mindfully.hk
Photo credit: HKEJ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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