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退也共鳴

信報專欄 : 心之旅程   06-05-2025

作者: 蔡瀚棕 • 澳洲註冊臨床心理學家 • 資深基模治療師

「事與冀盼有落差 請不必驚怕」陳奕迅 <無條件 >

眼前的M眼神空洞地說：「我就是不行。」他才 20 歲，卻像提早放棄了年輕人應有的可能。他不上學、不工作，也幾乎沒有朋友，躲在房間裡看 YouTube、打遊戲，偶爾幫爸媽做些家務。他試過參加短期課程或做義工，但從沒超過兩個星期，最後總是以一句「我不想去了」告終。

我天生就不如人

M 的困境來自「失敗者」基模──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：我不夠聰明、不夠能幹，反正一定會失敗，何必嘗試？這不是「我不好」的自卑感，而是「我能力上不如人」的定案。因此，他們傾向逃避挑戰，以避免再次確認「我不行」。

缺乏適切的引導

M 的基模並非源於責罵或羞辱。他從小有專注力不足/過度活躍症，卻未被診斷。靠天份走過小學，升上中學後就吃力了。M與一位學業優秀的朋友良性競爭。只是這位朋友在學術上表現確實突出，而 M 又沒有得到針對專注力問題的幫助，結果兩人的差距愈來愈大。M吃力追趕只換來挫敗，演變成焦慮，然後氣餒，最後便是放棄，承認自己不如人，我就是做不好。

期待落空和愧疚

中三那年，M 因病休學數週，竟讓他有一絲解脫：終於不用再面對又落後的壓力。這一逃，便是六年：不上學、不見朋友、不出門。父母從未責備，不斷嘗試幫助他──安排心理諮詢、鼓勵參與短期課程或義工、嘗試為他創造社交和興趣機會。然而長年的逃避讓父母漸感氣餒與無奈，說出口的話卻依然溫和：「沒關係，我們再想想其他方法吧。」那不是冷漠，而是一種壓抑情緒的溫柔。但越是這樣，M 越覺得對不起他們。

「我覺得我拖垮了整個家。我讓他們對人生也沒信心了。」M 自責地形容自己像個錨，拖著整個家庭沉下去。

M的逃避不是單純的懶惰或拖延，也不只是缺乏引導，而是一種扛不住內疚與自責的自我放逐。他需要重新理解這些情緒：內疚不代表他沒用，反而證明他其實一直想連結、想嘗試，只是不知如何避免歷史重現。

避免過早「鼓勵」

治療「失敗者」基模，不能急。這不是鼓勵幾句、訂個讀書計畫就能解決的問題。因為對M來說，連踏出第一步都充滿威脅。一旦再失敗，就又一次驗證「果然我不行」。

我先陪伴他去看見那些「什麼都不想做」的背後，是一顆怕讓人失望的心，保護爸媽免受難過失望之苦，也讓M不用承受那種沉重。

有一次我對 M 說：「也許你爸媽的臉上看起來是失望，但他們心裡還是愛你的。他們只是太久沒有看見希望了，也累了。但他們從未放棄你。」他愣了一下，眼眶突然泛紅。原來，被愛這件事，對他來說早已變成一種壓力──彷彿自己必須變好、要有進展，才值得被愛。當每一個人都想「做對點什麼」來扭轉困境，那個無法馬上改變的孩子，反而會陷入更深的自責與退縮。

治療的其中一步是傳遞一個訊息：「我們不是因為你變好了才愛你，而是因為愛你，所以我們願意在還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，一起等、一起學習、一起相信還有可能。」

「失敗者」基模不總是來自苛刻的家庭，有時也來自善意但承受不了失落的環境。當被深刻地理解和接納，M才逐漸放下「馬上做成一件大事」的執著，容許自己從小目標開始，容許試錯，也接受「願意嘗試」已經夠好。矛盾地，允許自己有練習和調整的空間，M才能慢慢學習，感覺到「原來我可以」。雖然有時還是會退縮，但M不再視那為「失敗」，而是學習的一部分。

延伸視頻: 失敗者基模 

蔡瀚棕

澳洲註冊臨床心理學家 • 資深基模治療師

Photo credit: HKEJ